Tuesday, August 26, 2014

一百個小故事第四號:一雙娟秀的手

她有一雙非常娟秀的手。
十指纖纖。一看就知道,這是一雙屬於才女的手。
這是她對她的印象。每當她想起她,腦袋就像一台老舊機械開始被手轉動開啓,齒輪卡卡卡卡地響,一張又一張的人像檔案照片被翻閱過去,找到了她的名字,挑出來的那張照片,不是一張臉龐,是一雙手。一張非常白淨娟秀的手。
為什麼對她的那雙手印象那麼深刻呢。她側着頭想。
哦,想起來了。
那年中六第二年,她寫了一篇短篇愛情故事。以才女聞名的那個她說,讓我看一看。看完後,她說,我喜歡。來,讓我念出來給你聽。
於是,在課室走廊外,她倆並肩站著。陽光下的她穿著非常乾淨,熨燙得工工整整的白色襯衫,淺藍色校裙,朝着她淺淺一笑。然後清了清喉嚨,用她娟秀的雙手握著手稿,以她非常溫婉的聲音,咬字清晰,節奏時快時緩,語氣聲量操縱拿捏得非常好地,緩緩地念出那篇愛情故事。
她隨著她的語氣,聽著她念自己寫的故事。她們身旁,背景裡的人,聲音,景色,甚至陽光,全部都好像一張水彩畫,因為她的語氣,她的引導,開始有一滴,兩滴的雨點掉下來,掉到水彩畫上。一滴,兩滴,三滴。。。所有不屬於故事裡的,她們身旁徘徊的人,雜音,背景,都被這些密度越來越頻密的雨滴打濕掉然後融合在一起,開始淡化,越來越朦朧,最後完全模糊不清,連她自己也不見了。剩下的,就只有她的聲音,還有,在聽她朗讀時她一直看著的,那雙握著手稿的,娟秀的手。整個世界,就只有她的聲音,她說的故事。
讀到尾端,她哽咽起來,聽著故事的她,也跟著,在喉裡結了一個解不開的結。她深呼吸一下後,繼續把故事說完。念完後,她倆一陣沈默。她率先把眼角的淚水給拂去,把手稿遞回給她,微笑說,你寫得太感人了。
聽到她這樣說,所有的背景,人聲忽然在那一霎那被解除了靜音,轟轟烈烈地在她腦裡爆開來,她才完全被拋回現實世界裡。她尷尬地忙著把自己的淚水也給擦去,說,不。是你,念得太感人了。
那是真心話。那篇手稿,她為了檢查,自己不知道默念了多少遍。可是,無論念多少遍,她也從來沒有被自己寫的故事,這樣感動過。是她的聲音,她的引導,讓她好像坐了一趟短程列車,進入了這故事,看了這故事不一樣的風景與情節。
才女的封號,不是假的。
這是她倆唯一,最親近彼此的一次。
畢業後她倆各奔不同的大學,也沒有維持聯繫。

最後一次相見,是她遠嫁重洋後回國,在一家超級市場裡偶遇她。
是她先看見她的。雖然從來不是很親密的朋友,可是也一直維持良好的關係,彼此也有說有笑。看見她,她很興奮地趨前問好。
隨著,好像被一盆冷水迎頭倒下來。
她並沒有很快樂遇見她。
剛開始她以為她不記得她了,於是說,我是她呀,你記得我嗎。
她點點頭。然後給她一個非常微弱的微笑。稍縱即逝。沒有說話。
她這才發現她看起來臉色非常憔悴,眼神茫然,頭髮有點凌亂,上半身是一件鬆身T恤,下半身還只是裹著一條紗籠。還有,懷裡抱著一個裹著在襁褓裡的小娃娃。
她於是說,哦,是你的寶寶。
她這才笑了起來,說,是的,剛剛滿月了。
她說,真可愛。是像你,還是像你的先生呢。
她失笑,說,還這麼小,還看不出來呢。
說完,又一陣沈默。
她終於明白她不太想說話,於是尷尬地說了一些客套話,然後就話別了。
她一直以為,她一定是不太喜歡自己,所以,才會對她的態度那麼冷漠。
一直到後來,自己生了小娃兒,當上了母親,才明白一個必須照顧初生嬰孩的母親的疲累與茫然。心裡暗下決定,下一次如果再見她,一定要給她鼓勵。

可是,人生裡很多事,如果當下你沒做,以後就沒有機會做了。
這是後來她用不少遺憾換來的領悟。
幾年後輾轉傳來她的惡訊,她車禍喪生了。
她聽了惡訊,想到她留下的孩子,先生,淚水一滴一滴掉下來。
啪嗒、啪嗒。
這一次,被打濕,模糊成一團的畫,是那些屬於她們共同的記憶片段。
畫裡她淺淺的微笑逐漸模糊成一張溼透得快融化掉的畫。
唯一鮮明的,就剩下那一雙,娟秀的手。






Sunday, August 24, 2014

沈澱/細瑣生活





我們活在一個動盪不安的時代。

動盪不安得讓人那麼無奈與無力。

連寫出來的故事也是悲傷的。

有時候只能聽很多很多的音樂,看很多很多的書,讓自己沈澱下來。

Yann Tiersen的音樂總有這樣的魔力。

除了說,他很brilliant,沒有別的形容詞。

壞處是,沈澱太久,孩子跟我說話,感覺總好像是從很遠很遠的一條管子傳進來的聲音。我意會到聲音,腦袋還沈澱在另一個世界裡,完全還無法理解她們說了什麼,她們就說完了。

有時候她們很懊惱地嘆氣,然後用更大的聲量說:媽媽!你有聽到嗎?!

原來的讀書hangover就是如此。

讀完書後必須花幾天把故事裡的那些主角一個一個拔離,再見,再見。

如果是好書,做個筆記,我們下次再見。








Monday, August 4, 2014

一百個小故事的第二號:果醬紅茶

電爐上的水燒開了,水蒸氣裊裊升上,水壺裡的氣泡咕嘟咕嘟地響著。
她把電爐給關掉,提起水壺給置在櫃子上的茶杯注入滾滾的熱水。
等候在杯子裡的茶葉瞬間緩緩地舒開身軀,有如卷曲的舞者終於優雅地伸展開來,在水裡輕盈優美地旋轉著,舞著。
從冰箱裡拿出一罐蘋果果醬,把茶葉過濾掉,她勺起一小匙的果醬放進紅茶裡,輕輕攪拌著。
從廚房的這一扇窗望出去,可以看見他們自己耕種的那一片小菜園。菜園后方有一片小山坡,山坡上有上一任屋主留下來的幾十棵的蘋果樹。
這幾十棵蘋果樹其實已被忽略頗久。上一任屋主年齡漸大無法照顧,孩子早已成長離家,就只有放任它們自生自滅。他們搬進去時,適逢秋天,有的蘋果樹長出了嬌小得可憐的蘋果,她隨手摘了一顆,在衣服上擦了擦,放進嘴裡一咬,酸澀的滋味立刻在她嘴裡蔓延開來。
她的先生問,怎麼辦,這些蘋果樹,要砍掉嗎。
她搖搖頭說,不砍。這樣也很好啊。反正我們買這一片地也不是為了務農。也許有時間我們能細心照料一番,蘋果樹說不定能結出好的果子。
他笑笑,點頭。
他總是很寵她。
那些蘋果樹就這樣長着。她把那還是略嫌酸澀的果子拿來做果獎。她輕泯一口茶,出神地想著。這樣的果獎可以拿來泡紅茶其實也不錯。這樣想著,就想到她從家鄉買來的紅茶已經快喝完了。每次她回去,都會買上一大包。她先生笑說,這樣的紅茶也不是特別好喝,沒必要那麼大費周章千山萬水給買回來吧。他不明白,這是她從小時候就開始喝著的紅茶,她喝的豈止是味道那麼簡單。她喝的是她媽媽的聲音,爸爸的那一雙長滿厚厚的繭的雙手,他們家鄉那一坡又一坡隨風搖擺的草坡。
她的家鄉,在俄羅斯東南部的一個鄉村裡。這個小鄉村小得在地圖上找不到。小鄉村臨着聞名的阿穆爾河。這條河是世界第十條最長的河流。在俄羅斯它是阿穆爾,流進中國後它是黑龍江,進了蒙古後是哈拉穆連。她就在阿穆爾河旁的這個小鎮出生,成長。她一直以為她會在這個小村子繼續生活下去。她會在這裡結婚,生子,老去。跟她的祖先埋葬在同一片墓地。
只是,那一年,教會裡又來了幾個來宣教的美國人。她因為上過大學,語言能力很好,所以被分配為他們的翻譯。他們幫忙建房子,辦活動,她時刻待在身邊,當他們與當地人之間的那道溝通的橋梁。他是組裡非常沈默寡言的那一個,卻非常老實可靠。夜裡活動完後他總沿著幽暗的小徑,藉着手電筒的那蔌微弱的光亮送她回家。總是等到她進了門後,他才轉身離去。這樣過了兩個星期,在一晚漫步回家的路上,這晚有點異樣,似乎非常不安的他忽然吶吶地問,你,願意嫁給我嗎。她吃驚,雖然他們在他上一次來宣教時已認識,可是對彼此都認識不深;這是多麼唐突。可是,那晚滿天星光,她看著眼前這個比她年長八年的男人,現在緊張得像個八歲的小男孩,她忽然笑了起來,說,我可以考慮幾天才回答你嗎。他急忙點頭說,當然。
那晚進了門關上門後,她發覺自己的心快樂得快爆裂開來。她高興地握着她母親的手說,那個男人剛跟我求了婚,他跟我求了婚!我想說,我願意嫁給他。。。是的,我願意嫁給他。她快樂地在屋子裡旋轉,完全漠視她母親的愕然與不安。
他們趁著他離開之前辦妥所有手續,還辦了個小小的婚禮。手續很快地辦妥,半年後她順利地得到了移民簽證後,就跟著他離鄉背井來到了這個國家。那一年,她也不過才21歲。
21歲的她操着濃濃俄羅斯口音的英語,在找工作,交朋友與融入當地民俗這回事上碰了不少釘子。低潮期時她又生病了,看了好幾個醫生都找不出病因,暗夜裡她總哭著睡去。她的先生只是不知所措地輕撫她的背部。
可是多難過的日子她也捱過去了。這樣輾轉,十年光陰就過去了。她後來動了個小手術,身體復原後重新回到學校拿了張技術文憑,工作從此一帆風順。他們生活寬裕,不必費心。兩夫妻喜歡散散步,種種花菜,生活非常平靜。
只是,最近她不知怎的,就是思念那條阿穆爾河。她掛念家裡的兩老,掛心他們不知有沒有吃好睡好。去年回去時她發現原來她母親摔斷了腿,只是他們隱瞞着她,決意不讓她操心。每次夜半電話鈴聲響起,或者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電話,她總驚慌猜測,是否是家裡的兩老出了事。她想念熱鬧的魚市,那一條條鮮冷活跳的魚,午餐時間到時家家傳出的那股煎魚味。
正陷入記憶的隧道裡,她忽然感覺腳邊傳來一股溫暖的感覺。是阿穆爾,她在蘋果園裡揀到的那頭流浪貓。它正溫柔地在她腳邊摩挲着。它有著如阿穆爾河一般黑色的毛髮。她低下身子來輕搔它的下巴與耳後,它滿足地半瞇着眼睛,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。她笑了。
她決定給她先生打個電話,告訴他她決定下個月要回家。她會花費17個小時等待轉機與飛行,然後還必須坐上一列兩天一夜的火車。可是在火車的終站,她的老父親會在那裡等待。等待她從火車上跳下來。等待她給他一個讓他害臊的,緊緊的擁抱。等待他堅持如以往一樣替她拿行李。等待她如她年幼時那樣牽起他的手,然後淘氣地盪着。然後他們會開四個小時的車回家。路上她會不停告訴他她生活裡一切的小細節。
杯裡的茶,早已冷掉了。
酸澀的果獎即使再酸澀,和著她家鄉的紅茶喝,怎樣喝都是最順口,最能溫暖她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