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August 4, 2014

一百個小故事的第二號:果醬紅茶

電爐上的水燒開了,水蒸氣裊裊升上,水壺裡的氣泡咕嘟咕嘟地響著。
她把電爐給關掉,提起水壺給置在櫃子上的茶杯注入滾滾的熱水。
等候在杯子裡的茶葉瞬間緩緩地舒開身軀,有如卷曲的舞者終於優雅地伸展開來,在水裡輕盈優美地旋轉著,舞著。
從冰箱裡拿出一罐蘋果果醬,把茶葉過濾掉,她勺起一小匙的果醬放進紅茶裡,輕輕攪拌著。
從廚房的這一扇窗望出去,可以看見他們自己耕種的那一片小菜園。菜園后方有一片小山坡,山坡上有上一任屋主留下來的幾十棵的蘋果樹。
這幾十棵蘋果樹其實已被忽略頗久。上一任屋主年齡漸大無法照顧,孩子早已成長離家,就只有放任它們自生自滅。他們搬進去時,適逢秋天,有的蘋果樹長出了嬌小得可憐的蘋果,她隨手摘了一顆,在衣服上擦了擦,放進嘴裡一咬,酸澀的滋味立刻在她嘴裡蔓延開來。
她的先生問,怎麼辦,這些蘋果樹,要砍掉嗎。
她搖搖頭說,不砍。這樣也很好啊。反正我們買這一片地也不是為了務農。也許有時間我們能細心照料一番,蘋果樹說不定能結出好的果子。
他笑笑,點頭。
他總是很寵她。
那些蘋果樹就這樣長着。她把那還是略嫌酸澀的果子拿來做果獎。她輕泯一口茶,出神地想著。這樣的果獎可以拿來泡紅茶其實也不錯。這樣想著,就想到她從家鄉買來的紅茶已經快喝完了。每次她回去,都會買上一大包。她先生笑說,這樣的紅茶也不是特別好喝,沒必要那麼大費周章千山萬水給買回來吧。他不明白,這是她從小時候就開始喝著的紅茶,她喝的豈止是味道那麼簡單。她喝的是她媽媽的聲音,爸爸的那一雙長滿厚厚的繭的雙手,他們家鄉那一坡又一坡隨風搖擺的草坡。
她的家鄉,在俄羅斯東南部的一個鄉村裡。這個小鄉村小得在地圖上找不到。小鄉村臨着聞名的阿穆爾河。這條河是世界第十條最長的河流。在俄羅斯它是阿穆爾,流進中國後它是黑龍江,進了蒙古後是哈拉穆連。她就在阿穆爾河旁的這個小鎮出生,成長。她一直以為她會在這個小村子繼續生活下去。她會在這裡結婚,生子,老去。跟她的祖先埋葬在同一片墓地。
只是,那一年,教會裡又來了幾個來宣教的美國人。她因為上過大學,語言能力很好,所以被分配為他們的翻譯。他們幫忙建房子,辦活動,她時刻待在身邊,當他們與當地人之間的那道溝通的橋梁。他是組裡非常沈默寡言的那一個,卻非常老實可靠。夜裡活動完後他總沿著幽暗的小徑,藉着手電筒的那蔌微弱的光亮送她回家。總是等到她進了門後,他才轉身離去。這樣過了兩個星期,在一晚漫步回家的路上,這晚有點異樣,似乎非常不安的他忽然吶吶地問,你,願意嫁給我嗎。她吃驚,雖然他們在他上一次來宣教時已認識,可是對彼此都認識不深;這是多麼唐突。可是,那晚滿天星光,她看著眼前這個比她年長八年的男人,現在緊張得像個八歲的小男孩,她忽然笑了起來,說,我可以考慮幾天才回答你嗎。他急忙點頭說,當然。
那晚進了門關上門後,她發覺自己的心快樂得快爆裂開來。她高興地握着她母親的手說,那個男人剛跟我求了婚,他跟我求了婚!我想說,我願意嫁給他。。。是的,我願意嫁給他。她快樂地在屋子裡旋轉,完全漠視她母親的愕然與不安。
他們趁著他離開之前辦妥所有手續,還辦了個小小的婚禮。手續很快地辦妥,半年後她順利地得到了移民簽證後,就跟著他離鄉背井來到了這個國家。那一年,她也不過才21歲。
21歲的她操着濃濃俄羅斯口音的英語,在找工作,交朋友與融入當地民俗這回事上碰了不少釘子。低潮期時她又生病了,看了好幾個醫生都找不出病因,暗夜裡她總哭著睡去。她的先生只是不知所措地輕撫她的背部。
可是多難過的日子她也捱過去了。這樣輾轉,十年光陰就過去了。她後來動了個小手術,身體復原後重新回到學校拿了張技術文憑,工作從此一帆風順。他們生活寬裕,不必費心。兩夫妻喜歡散散步,種種花菜,生活非常平靜。
只是,最近她不知怎的,就是思念那條阿穆爾河。她掛念家裡的兩老,掛心他們不知有沒有吃好睡好。去年回去時她發現原來她母親摔斷了腿,只是他們隱瞞着她,決意不讓她操心。每次夜半電話鈴聲響起,或者來電顯示是個陌生的電話,她總驚慌猜測,是否是家裡的兩老出了事。她想念熱鬧的魚市,那一條條鮮冷活跳的魚,午餐時間到時家家傳出的那股煎魚味。
正陷入記憶的隧道裡,她忽然感覺腳邊傳來一股溫暖的感覺。是阿穆爾,她在蘋果園裡揀到的那頭流浪貓。它正溫柔地在她腳邊摩挲着。它有著如阿穆爾河一般黑色的毛髮。她低下身子來輕搔它的下巴與耳後,它滿足地半瞇着眼睛,喉嚨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。她笑了。
她決定給她先生打個電話,告訴他她決定下個月要回家。她會花費17個小時等待轉機與飛行,然後還必須坐上一列兩天一夜的火車。可是在火車的終站,她的老父親會在那裡等待。等待她從火車上跳下來。等待她給他一個讓他害臊的,緊緊的擁抱。等待他堅持如以往一樣替她拿行李。等待她如她年幼時那樣牽起他的手,然後淘氣地盪着。然後他們會開四個小時的車回家。路上她會不停告訴他她生活裡一切的小細節。
杯裡的茶,早已冷掉了。
酸澀的果獎即使再酸澀,和著她家鄉的紅茶喝,怎樣喝都是最順口,最能溫暖她的。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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