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November 17, 2014

一百個故事第六號:冬季

8月24日早晨起身的時候,她發現左手臂長了幾個膿包。
因為是星期天,她的家庭醫生沒工作,她自己開車去了有看急症的診所。診所的醫生給她開了10天的抗生素。吃了沒幾天的抗生素,她每況愈下,決定去看自己的家庭醫生。家庭醫生給她開了不同的抗生素,她吃完了,情況還是沒改善;於是醫生又再給她一輪同樣的抗生素。這一次誰知道,她一吃下去就開始在車上嘔吐不停,她媳婦趕忙把她送到醫院的急症室,她在重症監護病房住了三晚。出院後,她從一個獨居,行動非常獨立80幾歲的老太太變成一個走路不方便,必須作復建,身體非常脆弱的老婆婆。
她心有不忿,為什麼她只是手臂出了點小事,看了醫生吃了抗生素後沒好她卻被搞成這讓她難堪的情況。她堅信是她的家庭醫生出了錯,差點害死了她。她喃喃地向她兒子媳婦投訴了好幾次,他們就把她的家庭醫生換了。可是她的情況沒有改變。她的腦下垂體出了問題,醫生還是沒法給她一個結論,除了這樣她的身體哪裡出了問題。她的小兒子說,媽,你年紀也不小了,會出這樣的事也不是不正常的。她不語。
她開始害怕黑夜的來臨。
夜裡,她才睡去,又必須因為藥物的副作用每個小事起來上廁所一次。因為她行動不便,每次躺下起床都非常費時費力氣。她還是一個人獨居。她小小的房子忽然看起來非常空曠,屋裡忽然安靜得讓她害怕。有晚她終於睡去後,身體卻忽然潮熱,她被熱得渾身溼透。起來後她把電風扇開到最大,赤着腳穿著她的睡袍站在電風扇下想把那悶熱感與害怕給驅除,電風扇把她的睡袍吹得一飄一飄的。
她變得非常缺乏安全感。沒病前她定時到她去了7年的髮廊找特定的髮型師幫她理髮跟染髮。她也帶假髮。可是現在病了她沒法去理髮,即使帶了假髮,假髮下她的已蒼白的真發還是會露出來。她打電話給她的髮型師說,你可以來我家幫我理髮嗎。近乎哀求。理髮師說,我看看我的時間表。卻沒有回應。她變得不喜歡出門。她不敢讓人看見她扁塌稀少的白髮。她不想讓人看見她行動不方便的模樣。她不想讓人看見她哭。她變得非常愛哭,跟小孩一樣。跟她的兒子說着說着她就哭了起來。她其實非常痛恨自己這樣子。
可是她沒法控制自己。她沒辦法像以前一樣為自己下廚,電視讓她覺得更沈悶,連她一直很熱衷的閱讀也沒法讓她提起興趣。她懷念她以前的生活。每個星期四她總到圖書館報到。她猜想圖書館裡的人會不會猜她發生了什麼事。
她的兒子有一次很雲淡風輕地提起療養院,她用顫抖的聲音堅決地說,我不去療養院。我,絕不去療養院。如果要我去,我寧願自殺。我不能去那裡。。。我絕不能。。。我要待在我的家,這至少會給我一點舒適。在療養院,就只有無盡的等待。。。我的天。。。無盡的等待。。。。她說着雙手掩臉而泣。
她想起她去過的療養院。她看到一個又一個蒼老,老態龍鍾的老人,坐在飯廳裡等待吃飯時間的到來。他們臉上有着一種空洞的表情。他們的生命似乎沒有意義,就只要等待。等待吃飯的時間,等待睡覺的時間,等待某個特定的電視節目,等待誰良心發現來看他們,等待生命結束那一天的解脫。。。他們的生命就只有無盡的等待。
她不要這樣等待。
可是她現在也好不到那裡去。她從來沒發現生命可以那麼漫長,時間可以流得那麼緩慢。她總是期待她的孩子能來看她,卻又不敢一直給他們打電話。她覺得自己是個非常沈重的包袱。她不是不知道他們為了誰應該多來照顧她多一點而吵架。他們為什麼必須扛著她那麼累。她看著櫃子上的照片,是他們高中畢業時的照片。還有她當年21歲出嫁時身披長長的白紗的結婚照。她看著照片裡的她,那麼的年輕與充滿生命力;再看着鏡中自己皺紋滿佈的臉,看我今天變成了什麼模樣,她心想,兩行熱淚緩緩淌下她的臉龐。
幾十年的歲月就只是彈指一揮間。
她明明還抱著孩子,是心裡充滿無限夢想與希望的人生夏季,卻忽然一下走到了這冰冷孤單非常的人生冬季。
是不是接近尾聲了。夜半三點她睡不去起來開著電視想驅逐那令人害怕的孤獨的她想。
窗外的冷風呼呼吹着。這個星期的天氣據說會創下歷年來這個時節最冷的溫度。雖然還是11月的秋末,卻是1月的冬季氣溫。
她顧不得外面冰冷的溫度,把後門打開,讓寒冷的風一陣又一陣地吹進來。她站在門口,希望那冷風能把她身體的熱潮給驅退,希望那冷風能把所有的不安與害怕給凍結,希望她也能這樣被凍結,永遠,永遠不要再醒過來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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